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卑鄙的圣人:曹操第10部大结局_第十七章

 

索然无味

建安二十四年(公元219年)闰十月,就在徐晃力敌关羽之际,荆州战局已发生重大转折。江东大都督吕蒙自浔阳出兵,以商船暗藏精锐溯江而上,昼夜兼程奇袭江陵。荆州守军薄弱,加之公安守将士仁与关羽不睦,开门揖盗;南郡太守糜芳独木难支也只得投降;孙皎、陆逊、朱然、潘璋等部随即大举侵入荆州。

关羽虽在襄樊,却已得到曹军飞书透露消息,初始只当是惑乱军心之计,继而后方流言也甚嚣尘上。按理说江陵乃关羽根基所在,突遭袭击必当回救,但有利战局实在难得,放弃良机日后难图,况猝然收兵亦恐曹军掩杀于后。关羽一念之差恋战不退,怎奈徐晃英勇奋战攻破前营,樊城之围已解,曹军气势大涨,再战下去已无胜算,只得放弃襄阳回救荆州……

正如赵俨所料,曹操始终没有下达追击的指示,他对臣下宣称要让孙权、关羽两贼相杀,从而使两家彻底翻脸势不两立。这固然是个说得通的解释,但明眼人都瞧得出,能保住襄樊曹操已经庆幸万分烧高香了,他实在没有心情和毅力再纠缠下去。

曹仁、吕常、满宠大难不死,重新修补守备,再不敢像侯音叛乱后的屠杀那样以严刑峻法激起事端,对曾经投敌的吏民予以宽大,渐渐恢复了对南乡郡的控制;不过经历了这么大的水灾兵灾,又有瘟疫爆发,要想重振雄风非一朝一夕之工。徐晃收敛关羽所弃粮辎回转洛阳,张辽也剿灭叛匪孙狼班师北归;曹操不顾病体,出摩陂七里迎接,盛赞徐晃之功,明发军令宣称“贼围堑鹿角十重,将军致战全胜,遂陷贼围,多斩首虏。吾用兵三十余年,及所闻古之善用兵者,未有长驱径入敌围者。将军之功,逾孙武、穰苴”。诚然徐晃功劳不小,但更重要的是保全了曹操霸主的颜面——襄樊解围根本原因是孙权釜底抽薪,曹操强横一生,不会甘于借助旁人之力挽救危局。有徐晃这场胜仗,他总算能对世人宣称是自己击退了关羽。对于王者而言,还有什么比尊严更重要?

此时各路赶来救援的兵马汇拢摩陂,总兵力将近八万,原地休整几日曹操便传令拔寨回转洛阳,这场战事到此结束。不过就在他刚刚抵达洛阳之际就得到消息——关羽死了!

原来荆州军虽撤兵回救,但为时已晚,江陵已然易主,关羽及麾下将领家眷全被江东军控制。吕蒙严申军法、优待俘虏、保护府库、安抚百姓;关羽麾下皆荆州之兵,家园陷落早已惶恐,幸而得知家眷子弟皆受优待一切安好,人心浮动更无斗志。继而孙权又赶到公安亲自坐镇、招降纳叛,荆州重臣潘濬(jun)、郝普等相继归顺,各路人马批亢捣虚尽占南郡之地。

时至建安二十四年十二月,关羽之兵日渐叛离,眼见穷途末路已无回天之力,转而向西暂屯麦城。孙权派人劝降,关羽假意应允,在城头伪插旌旗,趁夜出逃欲奔蜀中;怎料孙权已有防备,早命朱然、潘璋布置埋伏,关羽力竭势孤,身边仅剩十余骑相随,最终在当阳县漳乡一带被潘璋麾下司马马忠截获。关羽及其子关平、部将赵累等均被斩首——惜乎一代名将关云长,从水淹七军威震华夏的人生巅峰到败走麦城身首异处的悲惨结局,其间仅仅四个多月。

关羽既死,孙权挥师南下,袭破刘备麾下樊伷(zhou)、陈凤等部,抢夺武陵、零陵之地;又命陆逊领兵西进,取秭归、枝江、夷道等要塞,屯兵夷陵,守卫峡口以防蜀军——至此刘备势力被彻底赶出荆州。

江东使者梁寓再度出使曹营,把这桩桩件件大事都向曹操做了“汇报”,曹魏君臣都不免有些意外。关羽兵败不难预见,但孙权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吞并荆州,威力实在骇人。曹魏君臣一则以喜、一则以忧:喜的是关羽乃刘备第一心腹干将,待若手足、独当一面,现今关羽已死、荆州易主,不但刘备东西两路北伐的战略化为乌有,孙刘两家的联盟随之彻底破灭。忧的是荆州除狼而得虎,曹刘纷争遂使孙权渔翁得利,坐断东南实力大增,一场辛苦为谁忙?

不过此时孙权恭顺得像只小猫,梁寓反复强调这场胜利全是托赖魏王之威、蒙曹军相助得以成功,甚至主动提及被囚于江陵的于禁、浩周、东里衮等人已被“解救”,不久将把他们连同昔年被擒的庐江太守朱光一同礼送邺城,并提议南北互市,流通财货以示亲善。

曹操深知这些表态皆虚情假意,孙权无非想把荆州易主之责分给他,借重曹魏的力量防备刘备复仇。但曹操也期望孙、刘进一步反目,分而破之,便全盘接纳孙权的“好意”,并表奏梁寓官职,将其留于营中以便来往沟通。

不管孙权臣服得多牵强,这毕竟是三年来曹魏取得的唯一成就,曹魏君臣无论如何都要将胜利向全天下宣扬。群臣张罗着犒赏三军,并准备上表许都献捷;又逢年终之际,远在邺城的太子曹丕也派魏郡太守徐宣来洛阳恭贺问安;曹操设摆酒宴,酬谢文武庆贺新年。

这是曹操毕生最沉闷的一次新年宴会,就在中军大营进行,没有相国列卿,也没一个儿子陪在身边,因为众将在场,王后也不便出席,主角只是他自己。随军诸臣皆知他身体不佳,故而说话都很轻,也没有人往来敬酒,就连张辽、徐晃为首的众武将也变得温文尔雅。傍晚凉风徐徐吹过,虽不甚冷,却也人人加了寒衣。初升的一弯新月在薄弱细纱的云层间若隐若现,加之火炬被晚风抚弄得忽明忽暗,竟给人一种落寞惆怅的感觉,完全没有新春的喜气。

按照礼制,群臣该依次向大王敬酒,事实上却只有为首的陈矫、董昭献了祝词。曹操眼望后面排成长龙的众文武,不耐烦地摆了摆手——无外乎什么功盖古今、德越尧舜、长寿齐天之类的话,他早听腻了。从酒宴开始他就不声不响自斟自饮,群臣也揣摩不清他到底思索什么,场面十分冷清,只有乐工在一旁演绎着毫不协调的喜庆音乐,盖过了所有人的低吟。

以往这等场面必有人进献诗文,如今王粲、刘桢等辈俱已作古,秘书郎不过是承敕拟旨,也缺了这份才情。在座诸人若论及诗文首屈一指的当属丁廙,孙资一个劲向其使眼色,示意他献诗凑趣。丁廙却浑然不觉,面无表情只知灌酒——他也有他的心事,大王的身心状况任谁都瞧得出,丁家的塌天大祸已越来越近了。

倒是孔桂脑子灵,起身施礼:“大王文采冠天下,逢此佳期何不赋诗一首?”

群臣马上跟进,有的道:“襄樊之胜震古烁今,正当留诗篇传颂后世。”有的道:“冬末春初,阴退阳进,请大王以诗赋举烛,训臣等为政之道。”还有人道:“久不闻大王杰作,臣等也期盼得很。”这倒不是奉承,他一代大诗人的地位毋庸置疑。

但曹操却只无精打采摇着头:“寡人没心情。”

孔桂碰个软钉子,眼珠一转,又扮作一脸苦相道:“大王不作诗真是遗憾。最近微臣也想习学吟诗作赋,正欲聆听佳作勤加仿效。”

他这么一说,群臣纷纷冷笑——一介不学无术的谄媚之徒,能学什么诗作?说这等大话不怕闪了舌头!

“哼。”曹操不当回事,“你呀,今生无望附庸风雅,不必白费工夫了。”

孔桂一声长叹:“唉!微臣自知少小荒废根底不佳,作诗也纯属妄想,不过近来闲暇之时倒是读了些书,肚里攒些墨水,方不负大王赐予的官帽。”

曹操更是不屑:“别逗寡人了,你也知读书?读了什么书啊?”

孔桂故作赧然,笑道:“桓谭所著《新论》。”

群臣交头接耳,谁都没想到这厮竟会研读如此精深的书籍;也有人全然不信,暗暗嗤之以鼻。曹操更是摇头不信:“桓谭的书岂是你能读懂的?有何心得不妨说说。”

孔桂抓耳挠腮道:“心得倒谈不上,只是其中有句话实在太妙,堪称至理名言,令微臣日夜难忘。”

“哪一句?”

孔桂屈身拱手:“吴之翫(wán)水若鱼鳖,蜀之便山若禽兽。”

这句话有何出奇?群臣初始一愣,慢慢思忖,竟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——原来孔桂寻章摘句不过为说笑话。吴之翫水若鱼鳖;蜀之便山若禽兽。这句话本身不出奇,但若放在现今天下之势来看,岂不是讽刺江东孙氏是乌龟、蜀中刘备一党皆禽兽吗?

曹操脸上也艰难地绽出几分笑意,酒宴的气氛也随之而活跃了些。正有人欲起身敬酒,忽见辕门外跑进一侍卫:“启禀大王,扬州刺史转来孙权表章。”原来孙权称臣之事初定,为表示诚意,已礼送于禁等过江,又趁新春之际再上贺表,并送来关羽首级向曹操“表功”。

四四方方的乌木匣子被亲兵捧了进来,就放在宴席中间,顷刻间所有目光都聚拢到这个小方盒上。昔日白马坡刺颜良的一代勇将竟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,真令人难以置信。

“大王,打开查验吗?”亲兵问道。

曹操刚有的一点儿笑靥又已不见,强挣着起身:“寡人亲自来。”绕过帅案,慢慢踱至匣前,伸手欲掀盖子,但还未碰到匣子又停住了——虽然关羽当年弃他而走,二十载随刘备与他作对,乃至击败七军擒获于禁,但曹操并不记恨。为将者贵在忠义,关羽毕生对刘备忠诚不贰,这是任何人君都应提倡的。人与人之间总要讲缘分,他与关羽便是无缘。

猛然间曹操想起一事,当年官渡之战关羽辞行时曾立一誓,只要曹操不犯刘备,关某绝不主动提兵攻曹,若悖此言身首异处不得全尸葬埋。没想到如今这誓言果真应验啦!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定数?想至此他又觉荒谬——背信就一定应誓吗?若果真如此,他自己这一生说过多少谎言,又有哪次真的遭了报应?

“唉!算了吧。”曹操的手慢慢缩回来,“云长也称得起一代名将,身首异处已是莫大耻辱,寡人何忍再让他首级暴于众?”说着从臣下案头取了盏酒,悄然洒在那匣前,“一盏水酒了却恩怨,寻僻静之处葬了吧。”他固然有垂怜之意,但更重要的则是笼络之术。尊重别人麾下的勇士,也是尊重自己的勇士,那些血性汉子们见了则越发觉得他们的主子值得效忠。虽然曹操身心俱已老迈,但他高明的御将之术还在,早已深入骨髓与灵魂融为一体,难辨其用情真伪。张辽、徐晃也是五味杂陈,随之筛了碗洒下祭奠,这才容士兵捧走。

曹操回转座位,一头倚在胡床上,显得格外伤神,疲惫地朝刘放摆摆手。刘放会意,赶紧接过孙权的表章当众朗读——这份表章不知何人捉刀,真可谓满纸逢迎之辞,一贺曹操稳固襄樊之捷,二表江东臣属诚意,把曹操褒为开天辟地以来第一英雄;最后竟公然劝进,称曹魏之德远迈汉室,应行武王代商事,江东之邑愿为藩属,甘居臣子之位。

群臣立时骚动——孙权上表并献上关羽首级的目的显而易见,就是进一步转嫁刘备仇恨,借曹魏之力自固。但这等卑躬屈膝的措辞谁都无法想象,劝进之举更骇人听闻。

议论声中董昭站了出来:“臣斗胆附议,孙权虽割据之徒,然此表章之意未为无理。大王之功人所共见,魏室之权更是天下共知。值此新年之际,大王何不从善如流?除旧布新,成就帝王之业!”所有臣僚中董昭是对劝进之事最积极的一个,几乎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。紧接着众将也开始附和,叫嚷着要让曹操当皇帝。

“哼哼……”曹操发出一阵干涩的苦笑声,“孙权之言未可信矣。他父孙坚兴兵讨董卓,其兄孙策因袁术僭号与之反目,虽怀逆于胸,终以道义自诩,未敢冒渎汉室,何以向寡人献劝进之言?依我看来,此儿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啊。什么愿居藩属永远称臣?我若当真僭位,只怕第一个跳出来骂我乱臣贼子的就是他孙仲谋!”

董昭却道:“十分天下大王已有其九,可战之师不下十万,兵锋所指贼人披靡,何惧吴蜀蕞尔小邑?”他所言虽然夸大,但果真兵戎相见,曹魏不惧孙、刘倒是实情。这些年就是这么过来的,更何况如今孙、刘反目,二敌不能并势。

曹操只得把他翻来覆去说了半辈子的话又端出来:“寡人一门世为汉臣,不可有负国恩。公仁不必多言,明日你就赴许都向天子报捷。”

董昭心有不甘,还未及言,又有一人道:“昔日辛毗曾为大王解二袁相争之事,今孙权劝进亦可作如是观。大王无须问其意真伪,但观天下之势可断矣。”众人转眼观瞧,说话的是陈群,“汉室自安帝以来政去公室、国统数绝,至今唯存名号,尺土一民皆非汉有,期运已尽,历数已终。桓灵之间精通谶纬者皆言‘汉行气尽,黄家当兴’。大王应期,十分天下而有其九,犹屈尊事汉,遐迩怨叹,故孙权在远称臣,此天人之应。臣以为虞、夏不以谦辞,殷、周不吝诛放,畏天知命,无需谦让。恭请大王早登大统君临八荒,上应黄天之数,下慰黎庶之心。”

论爵禄资历,陈群不及董昭,但他乃中原名门陈寔之后,在士林中的威望首屈一指。如今连他都公然这么讲,别人更有何顾忌?长史陈矫为首的所有文武尽数跪倒:“恭请大王早登大统君临八荒。”

“都起来……”曹操既没表现出诧异,也没有任何喜悦之色,他的眼神宛如深邃的古井,“寡人知你等诚意,但我不能做皇帝……”这次他没有给出任何理由,也懒得再编造假惺惺的借口了——不论曹操如何胆大妄为,毕竟修儒家之学长大,他无法抹杀前半生食汉粟、受汉恩的事实,连他自己都认为以臣谋君是天大逆事,哪怕自欺欺人当无冕之皇也不敢迈出这一步,此其一也;三十年来他每有所图必“三让而后受”,不断表示要忠于汉室,如今反目不啻为自打耳光,失信天下,此其二也;他毕生以拯救危世为志,自诩“奉天子以讨不臣”,视孙、刘为乱世纵横之徒,一旦称帝汉室从此不复,孙刘也势必要各谋九五,天下便成三帝同尊之局,要曹操与孙、刘为伍,实在心有不甘,此其三也;华夏自古重一统,今却未得归一,做半壁河山的皇帝终归不圆满,怎配与秦汉开国之主比肩?与其被后世小觑,不如不做,此其四也。

这些顾虑条条在理却不可言传,但群臣也差不多全能揣摩到——话说到这份上依旧不允,他们实在拿这个毕生追求完美,却偏偏得不到完美的人没办法啦!

群臣无奈,纷纷起身。却有一人跪地不起,正是与曹氏至亲至近的夏侯惇:“大王!我有一言实在难忍。”这半年多他主持汉中撤军、与张既安排百姓迁徙、七军败后筹措募兵,忙得不亦乐乎,日夜操劳染了场病,至今尚未痊愈,脸色苍白声音嘶哑。

“说吧……”

夏侯惇骤然提高嗓门:“天下皆知汉祚已尽,殿下戎马三十年,功德著于黎庶,即便称帝应天顺民,复何疑哉?”

夏侯惇这话听似老生常谈,其实别有一番深意——你那些不称帝的顾虑固然有理,但说穿了不过“脸面”二字,都是别人怎么看你;而你忘了最重要的是你自己!

那一瞬间曹操几乎动容——不错,任何人活着都是为自己,别人怎么看真的重要吗?三十余年戎马春秋机关算尽,为的不就是最后这一步吗?有生之年这步没迈出去,对得起自己吗?

董昭见他有动容之色,正欲再添把火,哪知还未开口,又见曹操摇了摇头,表情甚为苦涩,却说不清是悲还是喜:“施于有政,是亦为政。若天命在吾……吾愿为周文王矣。”

本已热闹起来的宴会又变得寂静无声,所有人都暗暗品味这话的深意。孔子曾评价周文王:“三分天下有其二,以服事殷。周之德,其可谓至德也。”曹操以文王自诩,便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,就算天命所归也未必要抓住。“施于有政,是亦为政”,掌权一世造福众生也就够了,何必非要图那个虚名?不过群臣很自然地顺着这思路继续延伸——周文王固然屈尊事殷,可到他儿子武王之时还不是要取而代之?莫非曹操的意思是他当文王、太子当武王?

但不论他们如何揣摩,曹操显然不愿再提此事。他慢慢合上眼:“你们刚才说想听寡人作诗,那我就作一首……”静默了片刻,轻轻吟唱道:

厥初生,造化之陶物,莫不有终期。

莫不有终期……

圣贤不能免,何为怀此忧?

愿螭龙之驾,思想昆仑居。

思想昆仑居……

见欺于迂怪,志意在蓬莱。

志意在蓬莱……

周孔圣徂落,会稽以坟丘。

会稽以坟丘……

陶陶谁能度?君子以勿忧。

年之暮奈何?时过时来微。

(曹操《相和歌·精列》)

世间万物终归于黄土,即便“思想昆仑居”“志意在蓬莱”,早晚要面对死亡。周公、孔子那般圣人都逃不过,谁又奈何生死?曹操总算勘破了,他不再慷慨激昂唱着“老骥伏枥,志在千里”(《观沧海》),也不再如痴如幻地吟诵“愿登泰华山,神人共远游”(《秋胡行》)。该来的时候来,该走的时候走,无论天子还是庶民,无论你风光无限还是委委屈屈,两腿一蹬都一样——人这辈子其实就这么回事儿!到头来有什么亏不亏的?

群臣听着他沧桑而又低沉的嗓音,品味那玄妙而又淡雅的词句,渐渐地,所有人心中都泛起淡淡涟漪,那是对生命的感慨、对往昔的留恋、对世事无常的无奈,伴着曹操越来越微弱的歌声,这丝情愫化作浓烈的忧伤萦绕在每个人身上……沉默了好一阵才有人发出句赞颂:“清雅脱俗,意境非凡,大王真乃当世诗人之魁首也!”紧接着,其他人也随之附和,那些老生常谈的歌功颂德声又开始此起彼伏。

“嘘……”孔桂突然起身,朝大家连连摆手。

群臣屏气收声,仔细观察才发现他们的大王仰在胡床上,双目微闭一动不动,唯有修长白须在微风中悠悠飘摆。

群臣霎时感到一阵恐惧,但谁也不敢做声,忙朝左右近侍使眼色。近侍臣也不敢上前,一怕惊驾获罪,二者严峻殷鉴不远,谁敢往前凑?大家面面相觑,最后干脆互相壮胆,一起蹑手蹑脚围上,才听见微微的鼾声——原来迷迷糊糊睡着了。

大伙这才一块石头落地。李珰之忙解下自己的狐裘,轻轻盖在他身上,凑到他耳边柔声道:“大王……外面凉,回帐里睡。”

“嗯……”曹操静静吁了一声,却懒得睁眼,“大伙都散了吧。”

“大王保重身体。”群臣低应一声,蹑足退去。

李珰之为他轻轻揉捏着肩膀,却嗅到一阵醺醺然的气味,不禁一阵蹙眉,低头审视杯盏——曹操不再遵从医嘱以水代酒了。

故都遗梦

襄樊的善后事宜远没有结束、孙曹两家还在为称臣纳贡等事讨价还价、洛阳周匝近十万曹军尚未分遣驻地……军帐里文书奏报堆成山,而曹操却对一切丧失了兴趣。

一场危机度过,曹操却彻底迷惘,似乎心里一下子掏空,对什么事都不再热衷。衰老是漫长的过程,年过五十后,因岁月流逝所带来的日渐力不从心感更明显了。但日子还得继续,光阴就在疲倦中度过,时时刻刻都能感觉生命的流逝,却束手无策。

卞王后、环夫人陪在他身边也不能使他摆脱失落,莺歌燕舞看着心烦、诗赋文章读着眼花、美味佳肴嚼着费劲也消化不动、饮酒不到两口李珰之就跪地苦谏——怎么越活越没滋味了呢?

他所能做的只是在军营蹒跚漫步,百无聊赖地熬过一天又一天,等待天气大暖、等待诸事完毕……然后又如何呢?他自己也不知道。他反复问自己,还能做些什么?打仗,没精力了;勤政治国,可自己笃信一生的为政理想却已破灭;想登上帝位,却不敢;想帮儿子忙,儿子又不念他好心。甚至他都不想回邺城,回去有何意思?还要费心费力小心维系与儿子间若即若离的关系,他再没有信心去面对未来。人若能活到老迈昏庸一塌糊涂的时候,也就不再有痛苦;痛苦的是他并不糊涂,一切都明白却无力改变……

亲兵侍臣寸步不离跟着他,曹操发怒了,没有任何理由地发怒,歇斯底里当众咆哮:“你们老跟着我做甚?能不能别这么卑躬屈膝,寡人看腻了!看烦了!”然而所有人报以的都是无辜的眼神和唯唯诺诺的请罪声,然后更加卑躬屈膝地尾随他。咆哮过后曹操也觉得自己闹得莫名其妙,可他就是心烦。最后还是众侍卫提议,大王若是心情不畅何不到营外散散心。

建安二十五年(公元220年)的正月比往年暖和不少,先前多个闰十月,这几天又阳光明媚暖风熏熏,简直不像正月。虽说乘车出行,李珰之仍执意要他穿裘皮大氅,反复苦谏他别贪凉,曹操实在受不了他喋喋不休,加之众王妃也一旁帮腔,终于不情不愿地把裘衣披上了。他没带多少从人,不过一辆小车,孔桂、典满等几名随从,目的地不是风光渐佳的郊外,而是洛阳城。

大汉旧都依旧屹立在中原大地,不过如今却几乎是座残破废城。昔年董卓火焚洛阳,把这如花似锦的一片繁华地变成废墟,二百里内居室荡然,大汉气数由此而衰。曹操迁都于许,虽口口声声喊着有朝一日恢复旧都,却不过是敷衍,稍微修补一下残破的城墙,勉强能用于守备,至于荒废的皇宫官寺还是旧模样。八

年前曹植随他西征关中由此经过曾写下哀诗,称洛阳“侧足无行径,荒畴不复田。中野何萧条,千里无人烟”(曹植《送应氏》)。

马车徐徐北行,曹操命人挑起车帘四外张望。太学旧舍化作荆棘瓦砾,蔡邕镌刻的六经石碑尽没荒草之间,光武帝沟通天人悬挂图谶的明堂、辟雍、灵台等建筑早已坍塌败坏,而今只剩下风化的基座。曹操暗暗伤怀——他对洛阳的情感是复杂的,这里是汉室旧都,象征着大汉的强盛,从这个角度思考曹操不愿重建,现在万事他说了算,大汉的印迹消失得越彻底越好;可洛阳城又承载着他三十六岁以前的人生,年少的记忆、昔日的沉浮,这里埋葬着他曾经的忠贞不渝,曾经为旧王朝付出的青春。

今关中稳固,洛阳城没多少兵,屯卫将佐又到营中奉职了,不过只留下百余士卒看守,还净是老弱之辈。这些不入流的杂兵得知魏王驾到吓得不知所措,尽数跪在城门前,连接驾该说什么都不懂。曹操却无心挑剔,扶着孔桂的臂弯缓缓下车,迫不及待地蹒跚而入,似是要寻找往昔的记忆。

可里面又能找到什么?昔日车水马龙的平阳大街已成扬尘土道,鳞次栉比的官寺官邸毁于烈火,城中最多的建筑不过是兵丁搭的窝棚破屋,即便有未完全损毁的老房亦成残垣断壁,胡觅些木石碎料支撑着,像是旧衣服打了补丁。南宫、长乐宫已夷为平地,御园遍是荆棘荒草,濯龙池已干涸;远处北宫还在,不过也是一片灰蒙蒙;张杨修的杨安殿只是座不伦不类的建筑,说是宫苑太过狭小,说是官寺又太高大,既突兀又难看。几棵老树矗立废墟间,这些见证汉室百年兴衰的古木侥幸未死,被大火折磨得枝桠枯毁,后长的枝叶盘结扭曲,仿佛一群狰狞的怪物。

曹操默默无言蹒跚前行,不放过眼前形形色色的景物,竭力想从中找寻昔日的影子,结果却是徒劳。他气馁了,洛阳城如同外面那个世道一样,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。曹操对今天的一切并不后悔,但回忆起往事还是忍不住扼腕叹息,有时连他自己都感到诧异——三十载岁月,弹指一挥间,怎么稀里糊涂地就走到今天了呢?

绕过一条生满杂草的街巷,曹操倏然止步,望着斜对面一座破败的院落,凝然出神。

“大王。”孔桂凑了上来,“您认识这地方?”

曹操呆呆愣在那里,似全然没听见他问话。孔桂迷惑不解,又问相随来的士兵。兵卒道:“这原是什么所在我等也不知,只是见它原来的院墙高大,重新修了修,现在是堆放杂物的库房。”

“库房?库房?哈哈哈……”曹操不禁苦笑。

这座院落四面高墙倒了两面,改以破土坯填堵;原先的高大门楼还在,却被烟熏得乌黑,瞧不清本来面目,匾额青瓦都不见了;黑漆大门只剩左边半扇,斑驳破烂布满泥垢,右边半扇是后补的柴门;绑着旧铁链,挂着一只大锁。虽然这院落已不成样子,曹操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——这便是太尉府!

昔年老臣乔玄任太尉,倾心提拔晚生后进,曹操发迹便始于此;后来他父曹嵩又以一亿钱买得此职,一时间风光无限,他对这地方太熟悉了。洛阳的三公府地都在皇宫周围,如今南宫已不复存在,勉强修缮起来的新城墙又比原先北移了一里左右,故而太尉府如今已成了城墙左近的杂务库。

“寡人想进去看看,把门打开。”

“诺。”当兵的甚感诧异,却不敢违背。

孔桂欲搀扶曹操进去,却被他一把推开:“你们都在外面候着,谁也不许扰我清静。”一瘸一拐地迈过门槛。

广阔的大院如今却变作野草纵横的荒地;东西两厢房舍数十间,皆掾属办公所在,一把大火全烧光了,如今只剩几间后来搭的茅屋,里面堆着生锈的刀枪;太尉府正堂还在,房顶却整个塌了,两根大柱兀自横在地上,挂满了蛛网;一边角落里存着辆轴木折断的破马车,

“哼哼……”曹操凄然苦笑——昔日太尉府何等荣耀?莫说问鼎三公主持国政的前辈宰辅,汉家用人重征辟之法,即便掾属之流又有多少后来成了名臣?如今这却成了存放破烂的仓库!

他在院中踱来踱去,摸摸朽坏的窗棂、抚抚枯死的古树,最后发出一声叹息,瘫坐在堂前石阶上,望着满目荒草,心下一片茫然——昔年富贵地,今朝破烂屋,世事无常何人能度?莫说汉室社稷,圣人谓周之德为至德,也不过享祚八百载,八百年后照样花落春去。自古无不灭之朝,现今的曹魏虽是颗冉冉升起的新星,却不知它能闪耀多久,千百年后曹家的楼台殿宇又怎样?璀璨的铜雀三台是残垣瓦砾还是荒芜泽国呢?

想到这里他又觉得无所谓了,反正到时候两眼一闭,安危祸福又岂能碍?可早知道什么也带不去,又为何要拼命追求?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?这真是一辈子都想不透的难题。渐渐地他累了,索性不再思考,倚着斑驳的门框微微合上眼……

“咯吱……咯吱……咯吱……”

什么声音?如此熟悉而遥远,曹操缓缓睁开双眼,发觉自己躺在榻上。这是一间古朴的房舍,敞开的窗棂在微风中轻轻摇曳,和煦的阳光柔和地斜洒进来,暖洋洋照在他身上。

曹操对这一切都觉得无比熟悉,却又想不起是哪里,只觉被阳光抚弄着挺舒服的,竟一时间不愿起来,朦朦胧胧合上眼。

“咯吱……咯吱……咯吱……”

那沉闷的声音还在响,是窗子摇摆发出的?不,但他一定听过,如此旧怨亲切,这是……曹操蓦然坐起,果见脚畔有张织机,一白发妇人正背对着他织布穿梭,这背影他永生永世不会忘记!

“夫人!”曹操不再迟疑,一猛子站起来——说来也怪,浑身轻飘飘的,丝毫痛楚麻木都没有,许久没这么轻快过了。

丁氏却似乎没听到他呼唤,依旧头也不回地织布,对他的一切都置若罔闻。曹操气馁了,时至今日妻子还是不能宽恕,他怔怔退了两步,刚要坐定却见门外闪出两个亲卫,一并屈身施礼:“大王怎还在此耽搁,列卿都在外面候着呢。”

“哦。”曹操本欲搪塞,可扭项一看不禁大骇——这俩亲随人高马大,精悍健硕,竟是楼异与王必!

“你们……”曹操满心狐疑,但未及开言便被他们搀扶着往外走。

院中景致更是离奇,既非花园林池、亦非残垣断壁,而是广阔的场院,石碾子、稻谷堆,远处东北方向有棵枝叶繁茂的老槐树。曹操想起来了,这是家!是谯县曹家的旧庄园!不对,这里不是已经改为行宫了吗?正思忖间见东廊下有一武夫正挥汗练武,此人长相凶恶,头如麦斗、膀阔腰圆、肚大十围,抡动一对大戟,不是典韦又是谁?西边有块青石案,两位文士正专心对弈,一人虬髯虎目相貌雄逸,一人短须质朴神色凝重,那不是曾被他倚为膀臂的崔琰、毛玠吗?还有一人正挽起衣袖霍霍磨剑,可是一代奇士何伯求?有一老者精神矍铄手抚桑树,那不是老隐士郭景图吗?有人卧于凉棚,自顾自饮着酒,正是老友丁冲丁幼阳;有人粗衣芒鞋负薪背柴,乃是救命恩人秦邵秦伯南;还有人端坐抚琴,自我陶醉,似风雅前辈蔡邕蔡伯喈;在一旁听琴的富贵老者很像老常伯刘邈……

怎么回事?他们都还活着?曹操糊涂了,楼异、王必却不作答,兀自搀扶他往前走。也不知怎么回事,前方倏然出现一座门楼,像是魏宫司马门,大门左右敞开,众官员垂手恭候,有一人快步迎来施礼:“恭贺大王!”

“是桂儿啊,有何……”话未说完曹操愣住了。这人哪是孔桂?顾盼神飞、睿智英朗,竟是他念念不忘的郭奉孝!

郭嘉喜上眉梢:“大王不曾听说吗?刘备愤于荆州之败,尽发蜀中兵马东征,在夷陵与江东军一场恶战。刘备兵败,殁于阵中,麾下张飞、黄忠一干亲党尽皆覆灭,刘巴、刘璋献土归我天朝。孙权侥幸得胜亦折兵数万,帐下勇将死走逃亡,被江东顾陆虞魏等郡望驱逐,也欲北上归服。天下即将归为一统,汉天子感念大王安民济世之功,要效仿尧舜以社稷相让,许都盖好受禅台,就等大王承接传国玉玺、身登九五。微臣恭贺大王……不!恭贺万岁!”

曹操怎料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,半信半疑,却见群臣齐刷刷拜伏于地,高声呼号:“魏室承祚,受命于天。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为首的两位大臣峨官绯袍、端正儒雅,原来是荀彧、荀攸叔侄。

“令君……军师……你们都在啊!”曹操喜不自胜。

二荀恭顺施礼并不作答,再往后看——袁涣手持白旄符节,凉茂捧着魏王宝玺,万潜怀抱兵符令箭,陈琳手捧文书简册,老臣荀悦、邴原、张范捋髯而笑,王粲、刘桢、阮瑀诵起诗篇,后面还有国渊、刘馥、荀衍、蒯越、蔡瑁、杨修、路粹、窦辅、司马朗等一众臣子,无不满面笑容,连卢洪、赵达也在其中。其中一布衣长者摇头晃脑:“《吕览》有云‘天子不可强为,必先知道。道者止彼在己,己成而天子成,天子成则至味具’。愿陛下悟道修德,创远迈秦汉之盛世。”

曹操大奇:“戏志才,你也来了?寡人甚是思念你啊!”

“陛下快上马,汉天子在受禅台等候您呢。”小宦官严峻喜滋滋牵过宝马良驹——原来是昔年曾在汴水救过曹操一命的白鹄马。

人逢喜事精神爽,曹操腿脚也灵便了,毫不费力翻身上马。顿时鼓乐升起,东边乐进、孙观、高览、庞德等将盔明甲亮,西首李典、李通、史涣、韩浩挥舞令旗指挥仪仗,曹纯身披金甲率虎豹骑护卫,张绣一马当先在前开道,后面三军鼓噪而进,压队的竟是夏侯妙才。曹操左顾右盼得意洋洋,真要当皇帝了,这辈子从没似今天这般风光过;猛一瞥间,发觉身后不远处跟着三骑,左边是小儿曹冲,右边是侄子曹安民,当中之人乃是他文武双全、忠孝节义的嫡长子曹昂。

“吾儿!想煞为父,我要传位于你!”曹操话未说完,一阵狂风刮起,飞沙走石不能视物,再睁眼瞧——儿子不见了,群臣不见了,将士们也不见了,只他孤零零一人驻马荒郊野外。

万籁俱寂阆阆无声,世上只剩他一人,曹操悲从中来仰面大呼:“为何,为何你们都弃我而去?”来去匆匆奔波一世,任何憧憬终究是场空,他的泪水簌簌而下。

猛然间,又觉尘沙荡漾战鼓声声,迎面杀来两支人马——左边一队画戟森森,为首之将金盔金甲、宽额大脸,正是官渡败绩的袁绍;右边一队铁蹄奔腾,统兵之人束发金冠、潇洒英俊,乃是白门楼遭擒的吕布。

袁绍满脸不屑语带讥讽:“曹阿瞒,亏你大言不惭,说什么‘任天下智者,以道御之,无所不可’。今唯才是举之道可行得通?不过拾人牙慧步我老路,巧言令色羞也不羞?”

吕布怒发冲冠厉声质问:“昔日你怪罪我反复无常、残暴不仁,然你之奸诈反复、屠害生灵岂不逾我十倍?今日不将你碎尸万段怎消心头之恨?”说罢舞动方天画戟,数万儿郎齐向他杀来。

曹操拨马而逃,后面兵士紧追不舍,堪堪被获遭擒,又见东边窜来一骑,马上将官披甲红袍手舞大槊,面色黝黑目光如电,断喝一声:“孟德速退,我且抵挡一阵!”

曹操一见暗叫万幸,救驾之人乃鲍信,满腹衷肠怎奈追兵甚急,只得嘱咐一声:“二郎小心!”交马而过继续逃难。

无常索命恶鬼穷追,曹操连头都不敢再回一下,伏于马背死命奔逃,浑身大汗淋漓;也不知逃出多远逃向何方,四下景致怪异至极,时而高峰突兀、惊涛骇浪似是碣石高山,时而滚滚扬尘、沟壑无边像是关西之地,时而茫茫奔流、波涛映日似万里长江,时而怪石嶙峋、密林幽谷又像是汉中蜀道……渐渐地,追杀之声没了,曹操却已穷途末路,四外尽是崇山峻岭,荆棘断路险不能行。

这又是哪里?曹操懵懂四顾,眺望良久,隐约见山岭云雾间坐着两隐士,虽白衣披发,面貌依稀可辨,原来是许攸与娄圭。曹操赶忙相问:“二位贤弟,此乃何处?欲归邺城当觅何途?”哪知两人盘膝而坐不理不睬。曹操心下焦急,苦苦央求:“望二贤弟念故交之情,助我脱难。”

许攸宛如一具枯木,并不作答,只目视前方喃喃道:“据财不能以分人者,不足与友。”那旁娄圭也毫不动容,兀自叨念:“居世间,当自为之,但观他人乎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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